徐阶神情变幻,一时僵在那儿,似在衡量得失。
朱载坖也不催促,转眼看向李春芳,问道:“李卿有什么看法?”
“这个……”李春芳斜眼看了眼徐阶,沉吟着说道,“皇上圣明。今大明繁盛,事务也着实繁杂,单就说扶持西域、融合漠北,这两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重大国策,就实令臣等手忙脚乱。夏秋还好,冬春气温寒冷,当地人难捱,前去推行国策的官员兵士亦难捱,多少都有情绪……”
李春芳缓缓说道:“六部虽也支持朝廷国策,并愿意配合,但难免各有心思,只能由内阁主导,调和,才勉强做到不起内耗,却难以尽善尽美。如若有干臣专注于此两项重大国策,不仅可以更好的推行国策,臣等二人也能分出更大的精力,为皇上分忧,臣对户部侍郎张居正还算熟悉,确极具才干;至于原吏部侍郎高拱,臣了解不多,不过皇上慧眼如炬,皇上既这般说了,臣相信皇上。”
李春芳的语言艺术极为高明。
既点出了两项重大国策,以呼应皇帝欲在内阁增添二人的想法,又着重点出了张居正,以迎合徐阶。
此外,把高拱入阁归结于皇帝慧眼如炬,皇帝只会开心,徐阶也无话可说。
更重要是,他把自己从这两项重大、棘手、吃力、不讨好的国策中,给摘了出来,顺带手将徐阶也给摘了出来。
同时也是一种表态——内阁添人当然可以,但要用这个理由才好,才能服众。
言罢,李春芳看向徐阶,“徐大学士以为如何?”
趁着李春芳说话功夫,徐阶已然有了决断,再思及李春芳的用意,更没了犹豫之心,当即表态道:
“李大学士之言乃正论。”
接着,恭声道:“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李春芳紧跟着附和。
朱载坖微微笑了笑,颔首道:“两位爱卿既也如此认为,那内阁添人之事,就有劳两位爱卿了。”
不说遭人恨的高拱,便是圆滑且有徐阶罩着的张居正,直接入阁也会引起诸多大员心生不满。
朱载坖当然可以乾纲独断,却不想亲自下场。
让徐阶、李春芳挡在前面,既能转移火力,也能达到分化制衡之效果,何乐不为?
被父皇手把手教了那么久,朱载坖岂能没有长进?
徐阶、李春芳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隐晦的无奈。
“皇上圣明。”
……
下午申时。
徐府。
“徐师,您找学生?”
徐阶微笑点头,心情不错的说:“皇上欲在内阁添上二人,为师已经向皇上举荐了你,皇上也已然同意,准备一下,明日朝会可要好好表现。”
这是徐阶头一次以“为师”自称。
张居正一喜,又一惊,心道:这就是永青侯的能量吗?
张居正从不怀疑永青侯的话语权,可也着实没想到,仅一日之隔便搞定了。
就只用了一日。
考虑到信息的迟滞性,都不满一日。
这简直……
这跟皇帝有什么区别?
区别还是有的,区别就是皇帝也听永青侯的。
张居正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再次生出昔年的豪情壮志——大丈夫,当如是也。
徐阶只当他是为入阁而激动,笑呵呵的抿了口茶,拿腔作势道:
“为师怎么说也做了这么多年首辅,内阁也的确需要增添人手,这点面子皇上还是会给的,放心好了,。”
“多谢徐师栽培!”张居正收起杂绪,慌忙起身深深一揖,郑重道,“无徐师,无居正之今日。”
徐阶很满意学生的感恩之心,嘴上却道:“这话就言重了,更多还是你争气。”
“徐师谬赞了。”张居正奉承道,“纵是千里马,也需伯乐。京师什么都缺,独不缺人才,若无徐师引荐,学生的才干并不出众……”
如此一番之后,张居正才似是平复下来,问道:“徐师,这怕是会落人口舌吧?”
“总是免不了的。”
徐阶叹了口气,道,“可为师也顾不上这许多了,观今之大势,为师这内阁首辅,也做不了太久了,今日不为你争一些,他日纵是想争,也没力气了。只望你不要辜负为师苦心。”
完了,又补充道:“将来当为国为民。”
“是,学生会的。”张居正恭声称是,着重道,“我辈读书人,未有不尊师重道之人。”
徐阶听到了想听的承诺,心下更是愉悦,亲热道:“坐下说。”
“哎。”
张居正落座,提起茶壶为徐阶续上茶水,状似无意的说:“近期学生闲来无事,研习了下心学,颇觉玄妙……哦对了,那个备受徐师推崇的赵孟静现在如何啊,好久没听徐师说过他了。”
徐阶笑呵呵地抿了口茶,颔首道:“心学确是玄妙,亦可运用于官场,常学常新,你研习一下总没坏处……”
徐阶狐疑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赵孟静来了?真要想讨教心学,为师不够资格教你?”
“呃呵呵……徐师误会了。”张居正斟酌了下措词,道,“不瞒徐师,学生以为徐师当提携一下赵孟静。一来,此人品学皆是上乘;二来,他与徐师一般,都十分推崇王学;如若他能进京做官,于徐师,于学生都是一大助益。如此,纵使未来徐师厌倦了朝堂,也不至于……呵呵……”
张居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学生有私心,也是为徐师着想。”
听得意门生如此说,徐阶深感欣慰,轻笑道:
“年前,为师便与他去了书信,邀他来京师讨论心学,算算日子,赵孟静也快来了。”
“本想着到时候再知会你,既然你问起了,为师便不瞒你了,为师亦有此想,奈何,这个赵孟静实在是……过于淡薄名利了。”
徐阶苦笑道,“说实话,为师还真没把握劝得他在京为官,到时候,你可要帮着好生相劝一下,若是他能留在京师,将来对你定是一大助益。”
“唉,为师这内阁首辅,也做不了多久了,估计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如能再为你寻个帮手,为师也好放心退养。”
“学生会的。”张居正称是,继而笑道,“徐师老当益壮,宝刀不老,一两年……未免太短了些。”
徐阶却是摇头,叹息道:“这次入阁的人可不只是你,还有一人。”
张居正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可是……高拱?”
“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为师是真的老了……”徐阶感慨,叹息道,“现在看来,叔大你是对的,为师的确不应该对他下手,还是你看的长远。”
张居正干笑笑,劝慰道:“徐师怕是多虑了,徐师是百官之首,高拱却是把能得罪的都给得罪了,纵然入阁,纵然皇上器重,他也撼动不了徐师分毫。皇上亦不会因小失大。”
徐阶苦笑摇头:“不全是因为高拱,也不是皇上容不下我,而是……未来的朝局,不容为师了。”
话到此处,徐阶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之色,叹息道:“海瑞也好,高拱也罢,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却在伤害我大明。皇上不明白利害,可按道理说,太上皇不该不明白啊,反倒是纵容皇上……唉,难道太上皇真就是一意玄修,不顾社稷了吗?”
张居正沉默。
……
张居正离开徐府,立即赶赴连家屯儿。
能入阁归功于谁,张居正再清楚不过,自然要表示一下态度。
张居正还是没有携礼登门,他认为这不该是交易,而且,他觉得永青侯嘴上那般说,只是打趣罢了。
以金陵李家之财富,就是送个金人,也入不了永青侯法眼……
不凑巧,李青不在家。
张居正便只能等,一直等到日暮降临。
才见李青提着熟食酒菜回来。
张居正忙迎上前,深深一揖:“侯爷果真是信人。”
“呦,消息还蛮灵通的嘛,这么快就知道了?嗯,也是,徐阶没理由不通知你。”李青咂咂嘴,“又空着手来啊?”
“呃呵呵……侯爷莫怪,下官实无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张居正干笑着解释。
李青笑了笑,道:“也不用专门跑一趟,我只是为国举贤,回去吧。”
一个拿腔作势,一个轻描淡写,高下立判。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道:“永青侯可以不在意,居正却不能不在意。”
“真是啰嗦……”李青是真不在意这些,“成,我知道了,回去吧。”
“呃……下官这次来,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张居正眼睛若有若无的瞟向李青手中的酒菜,干笑道:“一句两句也说不完,要不还是进去说吧?这天都黑了。”
李青皱了皱眉,嗤笑道:“两手空空也就算了,还想在我这儿混顿饭吃?不求你知恩图报,可你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张居正大窘,讪然道:“侯爷托下官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赵贞吉?”
“是!”
“嗯…,那行吧,进去说。”李青走上前,打开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