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终于压下来了雨。
“大人,这还有个漏网之鱼!”阎乐终于等到这个声音了。
张不疑被人提着后领从院子里拽出来活像只被掐住咽喉的幼鹿。
“你是谁啊!你放开我!!”
任嚣瞳孔微缩——这小孩与一年前韩宫画像上的人有七分相似。
阎乐扯下张不疑身上那枚环佩——绳结处缠着半片褪色的锦缎,图腾纹路里嵌着银丝,正是新郑贵族独有的纹样。
“公主殿下好手段,昔年既然能从韩王宫逃出生天,如今遇险之际还能得韩室后人相助,教人匪夷所思。”
阎乐说着,再抬头,就发现嬴荷华举着手里的弩机。
“这么多人看着,公主殿下想因一罪臣之子杀我灭口?”阎乐浑然不觉脸上痛了,看到张良出现,他从心狂喜!
赵大人果然算无遗策!有那个张良在,还怕嬴荷华不屈服?
阎乐从赵高处得知,阁楼上,她可是哭着跪着,哀求她父皇放张良一条生路,甚至不惜绝了自己的后路,以回到楚地守寡以作抗争的筹码。
世上哪里有人能威胁嬴政,嬴荷华这一跪地俯首,更让嬴政觉得他的女儿不堪大用。
如今又有‘胡’字语谶,加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言论,更是让她留在楚地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若得父兄猜忌,再加上,六国的贵族,她哪个没得罪过?
只要她出了这竹林,坐上辎车,他敢打赌,任她身侧有绝世高手,天罗地网下来,她绝对走不出会稽郡!!
风雨皆来,竹林被天气转变压得失了色,竹叶打着璇儿飘。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阎乐瞠目结舌!
顺着嬴荷华举起弩机的方向,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任嚣识得他。
张良——韩相张平之子;嬴荷华的少傅;因昌平君叛秦而牵涉其中的罪臣。
那修长的淡青色身影甫一出现,被逮住的张不疑立即嚷了起来。
“爹爹!”
阎乐眼皮一翻,眉心一沉,随从的翎箭快一步穿风而去,素白斗笠被击中一角,蓦地掀开,血线印上他颧骨,但他人却无所动。
这皮相,气度,不似凡尘之人。不愧是曾经名动天下的张良,怪不得能让嬴荷华绞尽脑汁也要保全他一条命。
只是三年前,咸阳传出张良销声匿迹之说,莫说韩地,燕齐之地很多士子皆对他那个德行败坏的学生不满至极。
他们亡国之恨不敢发泄,转为对张良遭遇的不愤,竟然公开妄议起嬴荷华恐有弑师之论,不过很快,这些人慢慢消失,但仇恨与愤懑不平却统统延续下来。
嬴荷华对外声称一概不知张良下落。
而现在,张良没死,且和那些不明不白的竹简一块儿出现。
阎乐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当年姚上卿请缨,索缉无果,失了丞相之位。不想通缉的罪臣竟然出现在此处。”他看了眼张良,复又转向嬴荷华,“只是公主殿下滞留于此当真是因楚贼,还是因为……”
许栀看了眼阎乐,“阎大人当狗做猪也是我朝官员,我怎会厚此薄彼?”
“……这,永,永安公主,公主殿下!先生收留我等,我们不可,不可恩将仇报啊!”樊哙赶忙立到弩机发箭的方向。
这边,张不疑瞳孔骤缩、指尖发颤,他凝神看清了许栀手里的东西。
这器物他见过!一辈子也忘不了,就是这黑铁铸成的弩机令他的母亲倒在血泊之中!
他浑身颤抖,眼泪漫了出来,“我认得这个。娘去世的时候说得不错,我不该相信漂亮的人……他们会是很坏的人。”
阎乐绕到这三担竹简之前,“公主只消一声令下,我等立即为公主清理庞杂。届时,我等皆可见证公主与之毫无关系。”他笑着走到任嚣一侧,“任将军也是其中见证之一。”
“毫无关系?”她声音发凉。
“是。”阎乐垂首,“来人,收拾好这些东西。”他赶忙上前,“公主放心,我等立即上交会稽郡驿马,盖印磨刻,快马加鞭通传于上。”
“你去做?”
“公主殿下放心,这些一概都在任将军与陈平大人过目之下。公主只需坐上车撵,安安全全回到咸阳便可。”
“是吗?”
“臣不敢欺瞒。”阎乐见她神色松动,赶紧从袖中取出竹管,“只要公主证明自己与此等罪臣界线两清,臣奉此于殿下。”
雨声大了不少,接着闷雷响了起来,大雨磅礴与在泰山封禅时无二。
雨是冷的,瞬间浇到她身上,引得她连咳数声。
任嚣撑开伞,许栀接过。
她静静看着张良,依旧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伞却下意识往他那斜。
“我与先生可曾相识?”她说这句话时,天上闪过一道电,划亮他的面容。
她看了眼竹简问,“竹简乃黄石公在洞穴所得,许是尊师心血。先生希望这些东西留下来吗?”
东西是她找出来的。黄石公也告诉了她,是一个叫汤知培的人所写。
张良听着,这么些年,她张冠李戴的本事,还是如此信手拈来。
她不希望他们相识,顺着她,也成了他的习惯。
大概雨声在这一瞬间小了不少,不然她不可能听得这么清楚。
“不曾相识,何来相顾。”
张良的眼睛淡然而陌生,青衣衫在须臾间被淋湿,他拍着张不疑的背,安抚他别哭。
她回忆起来张不疑说的话,似乎又清醒了几分,如果她猜得没错,因为田儋的事,让宋潋这个名字也成了通缉犯。
大概张不疑的娘…是从雍城到会稽的路上被秦人所杀。
许栀嘴里发苦,心沉了又沉。
这下可好了。
亡国杀父之仇,已滔天难解。
他失忆了之后,再加上一条杀妻之恨。
此等大仇,放在明面上,别说杀她,剥皮抽筋也不为过。
阎乐催促她。
她掐住自己的手掌,生生要掐出血来。
“先生与我不过数面之缘,哪有什么斩不断的线?”
张良蓦地开口。“不疑年幼,命运多舛,求殿下饶过他。”
“昔年我大抵如君所愿,只是我不慎从别处学到一个新思路,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她在笑,脸上洋溢着一种戏谑的残忍。
他离开这几年,她竟被法家裹挟如此。
许栀压下机括的刹那,阎乐终于读懂她眼底的冷——那不是公主对罪臣的俯瞰,而是漠视与寒意,除此之外的还有一丝压制不住嗜血的快意。
然而他的眼前没有出现张良的血。
一阵剧痛袭击了他!
!!!
阎乐惊惧地瞪大双眼,脖颈的鲜血喷涌而出,是利刃带来的痛,接着痛感还从心脏袭来,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
他就这么死了,被嬴荷华给杀了?!
“!!”
阎乐身后一众人颤抖着跪下,额头磕在阎乐瞪大的眼珠旁:“殿、殿下此举……恐遭弹劾……”
嬴荷华身上有大量的血,雨水冲刷之下,仿佛她也鲜血淋漓。
“弹劾?任将军要弹劾我?”
“臣……”任嚣憋了半天,这才后知后觉,陈平在他来之前说的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她的幕僚和长公子打算杀掉阎乐,真正致命之处在他的心脏。
只是,扶苏大概想不到,他的妹妹动起手来,迅速直接,不加辞色。
任嚣单膝着地,“…臣不敢。”
只见公主踢开脚边的竹简,裙裾扫过阎乐抽搐的身体,接着,她张瑰丽张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笑来。
“他私藏禁书、构陷皇亲,本公主替父皇清理蛀虫,何罪之有?”
她竟然不顾脸上有大量斑驳的血迹,回过身,兀自蹲下来,她盯着张良说,“先生,我手脏了。”
然后她不等人回答,扯了他无暇的衣袖,擦净手上血迹。
阎乐的随从从噤若寒蝉,演变为抢头撞地,“公主,求公主网开一面!”
她碎发上还沾着血星,这幅模样,当真几分渗人,又极度威慑。这与嬴政当年执太阿剑并无两样。
她看了眼任嚣,“你来处理。”
“至于这些竹简——”
雨声复大。
她的红唇淡淡吐出两个字,“焚之。”
到生命最后,任嚣都不知道,他当年看见的那一堆青简就是《预书》。
那让人疯狂的预世恒言,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原以为那些藏着的秘密,在世上只有她、墨柒、李贤三个人知道。然而张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过他不认识这些字。直到两年后,他才识得繁体楷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