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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州愣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会死?”

唐泛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当年,在唐泛的帮助下,贺霖前往密云县任教谕。

一开始他做得并不顺利,虽然有心从头开始,但他性格固执,不通世故,很容易就将上司给得罪了,结果不出短短几个月,便被整个密云县的同僚孤立。

这下可再也没有人帮他或给他撑腰了,贺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这么一条路走到黑的话,只会被所有人抛弃。

如果他连这份差事都能搞砸的话,不仅无颜回去见贺家人,就连唐泛肯定也不可能再给他任何帮助。

现实的残酷迫使贺霖不得不清醒过来,他放下身段,伏低做小,开始一点点挽回从前的过失。

一开始所有人依旧不待见他,密云县教谕本来就没什么实权,这下子更是完全被架空了,他在密云县寸步难行,没有人将他当回事,贺霖再不复从前的骄傲,终于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做事,一面改变了自己的性情,努力交好同僚上司,心中越发想念当日唐瑜的好处。

何其可笑,从前唐瑜对他百依百顺,他非但不珍惜,反倒还处处挑剔,这也后悔那也后悔,恨不得与唐瑜划清界线,如今没人惯着,他反倒自己醒悟过来,可见人性本贱,尤其是对贺霖这样的人而言。

就这样过了两年左右,密云县主簿一职终于空了出来,县令见贺霖这两年表现甚好,也有栽培他的意思,便举荐他当了主簿,如此一来贺霖也算是有品级了,虽然是最底层的大明官员,可踏出这一步,以后再想往上升,就会容易许多。

大明有两千多个县,疆域万里,唐泛日理万机,有数不清的事情摆在他面前要处理,论理说当然不可能去关注一个县的主簿,他之所以偶尔会关注密云县的消息,必然是因为那里还有个贺霖。

虽说夫妻俩已经和离了,可古来破镜重圆的事情也不少,那会儿唐瑜还未和薛凌在一起,说不定贺霖回头是岸之后,夫妻二人还能在一起,作为一个好弟弟,唐泛自然要将这些事情替姐姐考虑周全,所以也会暗中留意贺霖,总要防着他出什么状况。

贺霖被举荐为主簿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唐泛略略诧异他那位顽固不化清高自诩的前姐夫终于转了性子,学会与世俗相融了,心头也有些欣慰,也并没有向吏部打招呼格外关照,只是默默冷眼旁观,想看贺霖到底改到什么地步。

自那之后,贺霖好像还真就变了许多,世事果然是极好的磨刀石,密云县主簿任满,因为表现优异,他还得了个不错的考评,便调任大同府的左云县县丞。

主簿是九品,县丞为八品,虽为升迁,但左云县着实不是个好地方,因为隶属大同,离鞑靼太近,每回鞑靼进犯,都喜欢奔着大同几个县去,左云县就是重灾区之一,去那里当官必然是个苦差。

唐泛很怀疑以贺霖的性情和能力,是很难胜任这个职位的。

不过想归想,他却没有出手干预,任凭吏部的调令发到密云县,又听说贺霖接了调令,前往左云县赴任。

虽然身处高位,又有能力权力决定他人的生死去向,他或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完全改变贺霖的人生,但唐泛却没有那样做,不管贺霖以前对唐瑜如何,那段恩怨已经到此为止,一笔勾销了,往后他们两个若还能重续旧缘,那是他们的造化,若不能,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唐泛虽然会对贺霖多关注几分,却不会因此就去做些什么。

再后来,唐瑜与薛凌成了亲,又有了孩子,过往种种更如烟云消散,唐泛对贺霖的关注也随之减少,他每日有忙不完的事情,久而久之就将贺霖这人给抛到脑后去了。

时隔数载,再次听见他的消息,却是与鞑靼人攻打左云县有关。

自从汪直和王越在大同取得大捷,并生擒鞑靼首领长子之后,鞑靼人就消停了很多,但后来王越调到别处,汪直回到京城,大同的防守有所松懈,鞑靼人那边就又卷土重来,此时大明正值东南开放海禁,与倭寇交战,又有西南交趾叛乱,举国目光都被这两处吸引,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他们从左云县进攻劫掠,差点还攻入大同府城。

虽然最后鞑靼人败北而逃,并未得逞,但是左云县首当其冲,还是遭遇到不小的□□,百姓被杀掠过半,财物被劫无数,县令带兵抗敌,鞑靼人原是想捉了他来羞辱明廷,但大明立国以来,对投敌之事非常敏感,士大夫都讲究宁死不屈的气节风骨,那县令自知就算最后不死也必然身败名裂,索性便自杀殉职了,与他一道的还有左云县一干官员。

其中就包括了贺霖。

听到这个消息时,唐泛半天回不了神。

不管贺霖以前为人如何,但他落得这样的结局,却不是唐泛愿意见到的。

隋州听罢也是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也算死得其所了。”

是的,比起困于后宅,平平庸庸度过一生,又或者因为屡试不第,最后疯疯癫癫,现在这样的结局,对贺霖来说反而是最好的。

不管他这一辈子过得多么乏善可陈,但有了最后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整个人生仿佛就多了一道亮光。

只不过,这道亮光,是贺霖想要的吗?

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唐泛不可能再去追问他的想法,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贺霖不死,等同怯战逃跑,回来之后他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死了,反倒能够赢得美名,被朝廷追封。

在密云县期间,贺霖其实又娶了一房妻子,还生了对儿女,如今堪堪学会说话。

他的妻室出身平凡,更没有一个在当内阁阁老的妻弟,女方民户出身,对自己能够嫁给名门望族且本身也有官职在身的贺霖感到很满意,据说夫妻俩感情不错,不过贺霖去左云县赴任的时候,因为担心路途遥远,儿女年幼,就没有带上他们,他的家眷因此逃过一劫。

唐泛听到隋州的评价,微微一叹:“是啊,死得其所,朝廷打算下旨抚恤追封,一切都按照规章来罢,不过这个消息,我不打算让姐姐知道。”

隋州想了想,点头:“也好。”

知道了又能如何?

唐瑜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这两人真正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除却那一点过往交集,贺霖这个名字之于唐瑜唐泛来说,也不过是个半熟的陌生人罢了。

与其平添惆怅,不如干脆不说。

“今天我入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她老人家问起我的婚事,催我快些成亲。”隋州说起另一件事。

唐泛心头一动,嘴角噙笑:“那你怎么回答的?”

隋州覆上他的手背,缓缓摩挲,光明正大吃着豆腐还面无表情装正经人:“我自然拒绝了,说我早有意中人,反正隋家已经有香火承继,这辈子也少不了我一个。”

唐泛看了他一眼:“就算不成亲,也可以过继个儿子罢,总归是得有个继承香火的,否则日后……”

隋州淡淡道:“人死不过枯骨一具,惜取眼前最是要紧,百年之后的事情有谁能说得清,若是那时发生了什么变故,多少香火不也不顶用,姓氏也好,香火也罢,终究只是身外之物。”

唐泛好笑:“你这话大有禅意,反倒是我着相了。”

隋州握紧了他的手,漫不经心道:“本来就是,不必多想。”

唐泛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见他真没有那心思,便也不再多提,不过隋州说起太皇太后,倒是让他想起另外一桩……

“其实我觉着,陛下好像已经察觉我们俩的关系了。”

“嗯?”隋州一顿,倒真是被吸引了注意力。“陛下对你说什么了?”

唐泛轻咳一声:“那倒没有,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罢了。”

隋州道:“若有事,我去与陛下说。”

唐泛笑道:“不必了,等陛下问起再说罢。”

皇帝的确是察觉了。

他又不是瞎子聋子,唐泛和隋州纵然再隐蔽,总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更何况天子御群臣,角度不同,臣下一举一动,圣明天子皆明察秋毫……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帝就是知道了。

但是跟唐泛和隋州料想的不同,皇帝知道之后,并没有把他们找去谈心训话,而是满心忧虑地将汪直找过去。

“朕听说,汪内臣与唐相交情不错罢?”

汪直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问得愣住了,脑海里霎时脑补出无数阴谋诡计,无非是大臣与宦官结交引得皇帝猜忌,皇帝出言试探云云,便回道:“陛下,唐相与臣因办案所需,昔年合作过几回,算是旧识,平日里往来不多。”

皇帝道:“汪内臣不必有所顾虑,朕非是别有用意,只是想问一问,你,你是否知道……”

吞吐半天,下面就没词了。

汪直莫名其妙地看着皇帝反复纠结,忍不住问:“陛下想问臣知道何事?”

皇帝轻咳一声:“就是,嗯,唐相和定安伯的关系……”

汪直自然是知道的,但这话不好跟皇帝明说。

无论如何,总算不上什么光彩事,这年头虽然男风蔚然,但唐泛与隋州毕竟身份敏感,若是皇帝猜忌两人,又或者传入御史言官耳朵里,到时候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依汪直看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两人各自娶妻生子,私底下想怎么玩还怎么玩,两不耽误,但既然唐泛与隋州都不愿意这么做,他当然也不会去干涉,别人的谩骂或赞许,对汪直而言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当年西厂风光时,他没少天天被人在背后扎草人咒骂,如今不也照样风风光光,像刘吉刘棉花那等左右逢源的投机分子,被满朝言官一本本弹章弹劾,最后不还善始善终么?可见那些闲人说什么闲话,其实并不重要,也不用去管,重要的是皇帝怎么想。

不过眼下皇帝的反应却是有些奇怪,不像猜忌,不像是反对,更不像欣喜赞同。

汪直想了想,斟酌词句道:“就臣所知,他们两人的确是莫逆之交,交情甚好。”

皇帝吞吞吐吐:“朕听了一些风言风语,据说唐相和定安伯并不止是莫逆之交?”

汪直装傻:“恕臣愚钝,听不懂陛下所指。”

皇帝欲言又止,看了他好几眼,最后却道:“算了,此事就当朕没问过你罢。”

汪直闹不清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有心打听一二,便故作惊异:“陛下的意思,莫非唐相和定安伯是,那什么……?”

皇帝忙道:“朕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是问问你罢了,你要是觉得没有,那就没有了。”

其实他一开始听说的时候是震惊万分兼不敢置信的,后来自己暗暗观察了一些时日,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这说到底也是人家的私事,皇帝还不至于昏聩到猜忌唐泛会跟隋州勾结,而且他们在人前也很注意,并没有留下什么话柄。

所谓风言风语,也只是宫中一些捕风捉影的揣测,加上皇帝自己观察之后的结论罢了。

汪直对皇帝了解还是不够,他觉得皇帝会猜忌,实际上皇帝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汪内臣。”

“臣在。”

“方才朕和你说的话,你可不要传于他人,这样对唐相和定安伯的名声不好。”

“臣明白。”汪直一脸黑线,心想我还担心你会说出去呢!

皇帝想想不放心,又道:“朕对这事儿并无想法,不过朕这么想,难保别人也会这么想,你看要不要想个法子,把这事给遮掩过去?”

汪直这下真是有些惊奇了:“臣还以为陛下会觉得此事有悖常伦。”

皇帝笑了笑:“若论常伦,先帝与先贵妃,不也有悖常伦么?”

汪直没接茬,这话可不好接。

皇帝道:“朕虽长于深宫,见过的事情却不少,再加上唐相这桩也不甚出奇,唐相与定安伯出生入死,患难与共,若是感情比旁人更深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的,这不就跟朕和皇后一样么,朕有了皇后,便不愿再有旁人涉入了,这天底下一双一对的夫妻,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汪直:“……陛下胸襟博大,臣不如远甚!”

其实他想说的是,这您都能想得开,还拿自己来当比喻,心可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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