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委屈,爹不疼娘不爱的,就这样长大了。
可是他有什么好委屈的?他不是个受害者,而是个施害者。他害死了妹妹,害得官玲月离开罗府,害得原本幸福的一家四口支离破碎。
二十多年来对娘的记恨有什么意义?在他最危急的时刻,娘派人来救他。在他成长过程中,大师姐代娘照顾他。
真正自私冷漠的人其实是他。
他害了妹妹和官玲月就将他们全部忘掉,他没想过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也没有想过大师姐温柔体贴缘自哪里。
这些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自厌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摧毁了他这些年来的自以为是。
年幼未曾流过的眼泪,在成年知晓真相后掉落下来。
罗安抱着念瑶,像个孩子般,哭得肝肠寸断。
念瑶眼眶红红的,抱着罗安不松手,就像抱着的不是个成年男子,而是二十年前那个不说话不哭泣的孩子。
罗安压抑的哭声渐渐停止,人跟着软下去,窝在念瑶怀里一动不动。如同肩负重担走了很久的路,将重担卸下来的瞬间,人再也支撑不住,跟着倒下去。
念瑶扶着罗安肩膀转过身去,将罗安背起来走进里间放在床上躺好。罗安闭着眼睛任她摆布,好似睡着了。
念瑶将枕头边两只布老虎拿起来,一只黄色一只红色。两只老虎双眼圆睁,额头上皆绣有一个王字,看起来又凶又萌。
罗安跟念瑶说过,大师姐照顾他饮食起居,连睡觉都带着他。大师姐睡外间,他睡里间。
一直到罗安七岁,爹说这么大的男孩子,不能再跟大师姐住。他便搬离大师姐房间,住进庄主院子。
大师姐亲手缝了一对老虎给他,放在枕头两边。大师姐说,老虎是山中之王,是山里最大最厉害的,会保佑小罗安。
可他毕竟才七岁,偶尔山雨大作山风呼号,他还是会害怕,便跑到大师姐门外坐着。那时他倔强,不说也不走,就一个人坐着。
等大师姐从房间出来发现他,他衣服都湿透了。后来再遇到天气不好,大师姐便过来带他去自己房子。
罗安离开天上人间几年未归,大师姐将两只老虎拿到他小时睡过的床上,每天进来扫扫房间就像看到他。
大师姐眼里,他始终是个孩子。即使他已经成亲,大师姐也没有动过里间房的布置,两只老虎依然一左一右放在枕头两边。
外面有脚步声,念瑶转头看到安良辰身影在门前晃了下。她将老虎放回原位,掖了下被角,蹑手蹑脚出去。
安良辰负手站在里间房窗户下,望着对面高耸的山峰,凛然不可侵犯。
罗安的疏离,来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冷漠;安良臣的疏离,来自浑然天成高高在上的尊贵。
安良辰回头,还来不及跟念瑶打招呼,就看到念瑶跪在他面前,安良辰嘴里那声“弟妹”也就咽了下去。
念瑶道:“殿下,我想求你件事。”
安良辰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河帮跟江河湖海打交道,弟妹应该知道梁诸水库吧?”
念瑶揣摩不透安良辰的用意,只得回答:“知道。水库是女帝即位后主导修建,造福了梁诸平原。”
安良辰笑了笑:“梁诸水库最初是由伯伯修建的,包括勘察设计修建全程参与。
水库修好后恰逢数日暴雨,伯伯想着刚好可以向伯母证明,水库可使南越百姓免受洪涝灾害,还可保证平原当年收成。
南越镇国将军薛龙蟠,就是你舅舅,带领将士炸开堤坝。洪水滔天淹没了梁诸平原,百姓死伤不计其数。
苏大人,就是苏无名的爹,将早就写好的话本给说书人。说书人在各地宣扬,说伯伯视南越百姓为蝼蚁,故意偷工减料修水库,就为了淹没南越粮仓,淹死饿死南越百姓。伯伯在南越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而伯伯为了让伯母安心呆在卞京,在治理南越上花了无数心血。为了给南越修水库,几乎掏空了东阳半个国库。导致东阳大臣民众不满,遭到弹劾。”
相对于安良辰语气平平,念瑶听得很震惊。
安良辰道:“此事发生后,伯母彻底死心,放弃了留在东阳的想法。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一天不回,百姓的苦难就不会停止。苦难的始作俑者,是自诩忠勇的南越臣子,尤其是你舅舅。
二十年前,你的舅舅他们,以南越百姓性命要挟,逼伯母回去,导致小安成长缺失,父母早逝。
二十年后,你们又以自己性命要挟,逼小安回去。在你们眼里,他们母子是什么?是你们维持荣华富贵的工具?
二十年过去了,你们依旧只想着自己的功名前程,可有替他想过一星半点?”
二十年前也好,二十年后也好,跟念瑶都没什么关系。可念瑶听完后背冒出层层冷汗,仿佛自己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仿佛安良辰口中的你们就是自己。
念瑶低着头跪在地上,盯着地面上不知从哪爬出来的蚂蚁,说不出一句话。
安良辰等了会才道:“弟妹刚想求我什么来着?起来说话吧,都是一家人,说求太生分了。”
明明跪的时间不长,却像跪了几天几夜般腿脚发软。念瑶双手撑在地上,勾着背爬起来,轻轻摇头。
安良辰也不勉强:“没事,弟妹想起来再跟我说。户部张大人带人过来查账,预计在山上住段时间,我过去看看。”
等安良辰走远了,念瑶才慢慢转身,对着窗户发呆:罗安就在房间里啊!
攻心为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歹毒?
可是,舅舅怎么能这么做?舅舅怎会是这样的人?
那她就在天上人间,什么都不管吗?眼睁睁看着东阳大军踏平南越?
或者,她回南越去劝降?薛家儿女只有战死没有投降的,让列祖列宗蒙羞的事,她怎么做得出来?
只怕她刚说出口,就被舅舅以叛徒之名拖到宗祠处刑。
念瑶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神啊,求求你告诉我,我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