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参谋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了不得的道理，许多积压在心里的念头一瞬间就通达了。
他常常在想，到底要怎样才能改变当下一潭死水般的环境，怎样才能真正地实现理想中的天下大同。
为此他也奔走过呼吁过，只是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有些心灰意冷，加上身份问题许多时候已经不允许他“乱说话”。
但他依旧会在见到人们的苦难后感到难过，愤恨世界灰暗的同时又在思考着怎么改变。
但现实也仅仅只允许他思考而已，绝无半点让他把想法付诸实践的可能。
甚至到后面，连思考都成了一件负担极重的事，因为他已经想过了无数种办法，但好像就没有一条行得通，为数不多的心力就这样一点点被消耗。
但是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自己明明是在迷宫里打转，这个巨大的迷宫里也许有出口，但千千万万人困在里面都没能找到，哪里又是那么容易能出去的呢。
也许根本就没有出口也说不定。
困住他的是迷宫，为什么非要想着走出去，把墙推倒，不是照样能出去？
张参谋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出发点错了，总是在已经固化的结构里寻求改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
就像一栋爷爷辈建成的房子，随着子孙辈越来越多已经不够居住，任你怎么修整改造它就是不够用，这时候唯一的出路就是推倒重建，建一座更新更大、符合眼下这一代人需求的房子出来。
成年人的想法是很难被被改变的，许多贯彻人生的认知与信条想要推倒重来需要面对的是来自自身内心深处的无形阻力，甚至根本看到那所谓的“阻力”是什么，可一旦完成了这个过程，会发现许多事好像豁然开朗了。
精神世界的“突破”让张参谋感觉浑身都有点轻飘飘的，就像是卸掉了某种无形的包袱和枷锁。
对啊，原来我们是可以这样做的……
他抬头看向天空，不知怎么的，甚至都感觉那压抑着整个金陵的厚重铅云都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低矮、窒息。
投林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就变成两个字，脱口而出：“我草……”
“你说啥？”
邱卫华见他停下，转身问道。
张参谋收回眺望天际的目光，淡淡地说道：“没什么，突然牙疼了一下。”
两人继续走着，张参谋的话突然又多了，现在开始打听了关于林枫的事。
他先前只问兵团的情况，从没主动去谈过林枫个人。
“我们村长啊？其实我也不太熟，只不过之前在村里当民兵的时候经常一起吃饭而已。”
提到林枫，邱卫华的语气有些得瑟起来，明明前半句在说不太熟，后半句又说经常一起吃饭。
张参谋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炫耀意味，就跟小孩子炫耀自己得到了老师的小红花一样，想要含蓄但技巧却过于拙劣，这让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了一座商场，商场早已停业，但老板听说兵团需要一个大点的地方给难民发物资，便主动借出了一楼的场地。
此时一楼内部已经挤满了人，都蔓延到门口来了，要不是天气太冷加上兵团要求按片区分批来领，还需要联防队员核实贫困情况，不然排队领物资的人只会更多。
“哟，好多人。”
“这都进不去了。”
邱卫华刚想去找自己的属下，问问他们怎么不维持秩序，突然一名难民兴奋地喊道：“哇，是那个邱团长！”
张参谋本来还在踮脚张望着里面的情况，突然就是一群人涌了上来，给他推搡着挤到一边。
“诶，这个穿军装的是谁？”
“不是兵团的。”
“不相干！”
“那别管他！”
张参谋稀里糊涂被人群挤出四五米，懵逼了两秒后感觉自己就像是路边一条。
再转头一看，邱卫华已经被人群包围，一群人围着他兴奋地叽叽喳喳，转眼间就看不到邱卫华的身影了。
“别不是被吃了吧。”
张参谋拍打了一下衣服，看着欢呼雀跃的人群心里感觉怪怪的，那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家里老婆对别人比对自己更好一样。
“喂，老张！”
人群里的邱卫华突然蹦了一下，张参谋看见了他的脑袋。
“诶，我在这！”
张参谋赶紧应了一声，也跟着跳了一下好让对方看到自己。
邱卫华再次跳起，挥手道：“往里走！”
“你说啥？”
两人蹦来蹦去喊了三两句，旁边一个老头斜眼看了看他，问道：“你俩打地鼠呢？”
进了商场，他们才算明白为什么没人维持秩序，原来是兵团的士兵全被“包围”了，根本走不出去。
张参谋站在人堆里，望着周围那些难民脸上的表情，有愉悦有激动有期待，大部分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他已经很久没在底层人民身上看到这么多的笑脸了。
张参谋不禁也被现场火热地气氛感染，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啊呀，白给的粮食威力就是大，难怪说一盒鸡蛋就能让无信仰者原地受洗，口称“哦买噶”。
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路边一条的张参谋。
“兄弟！”一个脏兮兮的男人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凑上来兴奋地问道，“我真能领二十斤杂粮和两袋鸡腿肉吗？”
张参谋点头道：“嗯，真的，都发通知了，还能骗你不成？”
其实他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只是此刻已经开始相信林枫不会忽悠这些苦命人，既然说了会发那应该不至于打折扣。
“太好了！”男人笑得嘴都歪了，“天天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这个月总算能让家里吃饱点了。”
旁边一个大姐回过头，兴奋地朝他说道：“不止呢，我听他们说了，兵团马上要搞收容所，没钱的可以到收容所里吃住，还会介绍工作。”
有人大声纠正道：“什么收容所！胡说八道，是兵团集体宿舍！”
“对，就是集体宿舍，咱们加入了兵团就可以分到集体宿舍了，有暖气和水电！”
很快有人跟着叫嚷，似乎是很抵触收容所这个字眼。
张参谋也是大声说道：“没错，就是集体宿舍。”
收容所太难听了，仿佛是在刻意强调住在里面的人是废物一样，林枫不喜欢这个字眼，兵团提供的基础保障从来不许用类似的字眼。
只有真碰到了扶不上墙的烂泥，才会把他们送去真正的“收容所”。
张参谋很快就后悔自己喊了这一声，大量人群兴奋地涌上来，问东问西或是高声感谢，声音嘈杂到让人有些眩晕。
他们不会要在这吃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