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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动起来了,而且动得还很明显。

不仅船动了,随着浚川杷在河底抓来挠去,被船只拖曳,又给滑车上的绳索拽着,下头沉淀的淤泥也被木齿给翻搅了起来。

虽然连着下了许多日的大雨,汴河水已经黄浊无比,可下头被挠荡起来的泥沙给湍急的河水一冲,时隐时现的,还是很轻易就能给人看见。

有百姓叫道:“冲走了,沙子给河水冲走了!”

一时人人欢呼。

树上坐着的人们也跟着高兴了好一会,有人还往前抻着腰去看,想要见得仔细些。

胡二瞪大了眼睛往河里头看,先前还十分欢喜,没过多久,脸色就略略变了。

确实那泥沙被翻搅起来之后,不少都被急流之水冲了下去,浚川杷一时可能杷不干净,可来回多挠荡几次,移船而浚,还是有点用的。

可一路看下去,好似就有些不对起来。

浚川杷虽然搅动了下头的淤泥,可淤泥被水冲得一阵子,才往前滚了没多远的路,慢慢又沉积了下来。

一路搅,一路动,一路流,一路沉。

就像你拿着一个钻了许多洞的葫芦瓢舀水,明明开始的时候是装的满满一大瓢,可一拿起来,水便从孔洞里头漏了下去,等到提得起来,一瓢子空荡荡的,哪里能得什么水喝。

浚川杷木长八尺,齿长二尺,人的肉眼看过去,已是巨型无比,然后真正用上了之后,才觉得与这汴河水深比起来,实在没有多大多长。

有些问题,没有试的时候,光凭人的脑子去猜,永远都会有些地方考虑不周全。

下头百姓们正大声欢呼。

张瑚站在船头,看着两船之间的那一只巨爪带得一江泥沙在河里翻来覆去,心中满是豪情壮志。

成了!

果真有用!

虽是要费些力气,也要把船行得慢些,还要时时控制那滑车的方向,绳索的长度,可只要此法能成,其余之事,都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大阻碍。

他听得岸上的叫声、呼声,心中大畅。

终于得了今天!

他行事坦坦荡荡,只求无愧于心,哪怕遇得再多艰难险阻,也一样一样地踩了过来。

有今次的功绩,有满城的百姓为证,等到回得衙中,范尧臣又如何还有脸面来否定自己?

总算没有丢张家的脸!

总算叫太皇太后长脸了!

张瑚意气风发,看着船下头滔滔江水不住翻腾,心情异常激荡。

李公义本来已经被挤到了一旁,见得此景,如何还不知此时应当如何做,他一拱一钻,将旁边的人全数挤开,走得上前,大声夸道:“多亏监事慧眼,才叫小人这点微末之才有了用武之地,今次所为,满城百姓尽皆得见,将来清淤通渠,叫京师免于水患,必会感怀公事之劳,陛下、太皇太后之德!”

又转向一旁几名官员、天使道:“几位官人今日共鉴此情,竟是敢于亲自登船,可见一心为民,一心办差,下官实在钦佩!”

他这一番话,连捧带吹,时机选得恰恰好,听得一旁盯着滑车的沈存复都忍不住分了心。

竟是还能这样?!

有了李公义起头,其余官员,俱是跟了上去,一时之间,吹捧声四起。

张瑚面上满是自矜的微笑。

他从前并不喜欢听人夸奖自己,只觉得那是马屁,可今日自家这一番行事,当真是怎么夸都不为过的。

无论是千金市骨,引得李公义进献铁龙爪扬泥车法,还是力排众议,硬顶着范尧臣的压力,动用所有能耐,最终使得此法施行,等到现在一一应了验,才能显出从前慧眼。

自家这一个大功,无论换做谁,都难以做到。

换一个人,敢自出银钱,招募新法?换一个人,敢顶撞范尧臣?换一个人,能为做实事,如此卖命,前前后后,无论人事的交换,流程的催促,章程的反复斟酌,都这样费尽心血?!

合该自己得此大功!

半只船的人都对着那浚川杷赞不绝口,却也有几个明眼人闭着嘴,盯着河里头看。

张瑚还在志得意满,忽的只觉得脚下一震,船身忽然也晃动了起来,只一个呼吸的功夫,船上的滑车就发出了令人牙涩的声音。

沈存复一直盯着滑车,此时见得不对,已是大声令道:“停船!”

他叫得其实已经很及时,只是汴河速度何其快?虽说船工都是左近招募而来的好手,毕竟也不是自己的腿,如何能说停就停?

更何况此处喊停,另一条船也听不到,依旧顺着水流往前驶去。

沈存复的话才落音没有多久,哗哗的汴河里头,已是有了另一个声响。

“啪”的一声,那声响极脆,仿佛是什么东西突然之间碎裂了。

两艘大船继续往前行,一快一慢,快的那一艘已是多行出了小半个船身的距离。

不要小看这半个船身,差池了这样的长度,船头处固定的木碇、滑车,也跟着差池了有了这样大的距离。

浚川杷本来就是靠着系在船上的绳索来拖曳,无论方向,速度,俱是由两船共同决定,此时一船快,一船慢,控制滑车的役夫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本应快快放松绳索,可手脚一慢,那绳子眼见越来越被扯得绷直。

岸上的人隔得远,看不太清,可船上的人离得近,已是能看出来其中不对。

“啊!”有人忍不住失声叫道。

“嘣”的一下,用来拖曳浚川杷的绳索一端裂成了两截。

是系在高涯所在船上的那一端绳索。

几个正用力的民夫一个刹不住力道,给那拉势一冲,抓着手里的半截绳索,后退着砸到了地上,有一人不小心撞了后头的滑车,给磕得头破血流。

失了一端的力气,浚川杷终于维持不住平衡,却也终于因此给扯得动了。

这一回,不用张瑚发话,何主簿也已经愤然冲着对面船叫道:“高涯,怎的回事!”

两船距离八十步,此处又有嘈杂人声,滔滔江水声,便是喊破喉咙,对面也听不到。

然而不用高涯说话,这条船上的沈存复也知道是什么回事。

“浚川杷断了。”他道。

那声音很低,只是说与自己听而已,语气当中有意料之中的释然,又有深深的惋惜。

这样大的变故,河岸上的百姓自然也看出来了。

胡二听得有人惊道:“出什么事了?怎么那船忽的不动了?”

两条船原本平行,此时忽然一前一后,任谁人来都看得出其中不对劲。

有人坐的角度好些,半猜半喊地道:“好似是那绳子断了!”

他话未落音,汴河里头那浚川杷已经被生生用半边粗绳同许多铁钩一并用力拽了起来。

“那杷子也断了!”

“杷子断了!”

这一回,许多人都跟着异口同声的叫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只矩形齿杷下头二尺长的木齿无所遁形。

原本有二十余根粗大木齿,此时完整的木齿只剩下寥寥四五根,其余的多半只剩下一个陷进去的凹坑,只是那凹处或长或短而已。

“怎么这样容易坏……”有人问道。

“坏了换就是了,不过是木头做的一个杷子,又有什么关系。”

胡二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见那说话的人年纪甚轻,也不给对方留面子,登时就回道:“这才用了多久,立时就坏了,多少木头也不够使的,怎么会没有什么关系!”

有老成人也跟着道:“怕是不行,坏得这样快,便是不怕浪费木头,也费时费力啊!换来换去了,这一小段河,要清浚多久才能清好?”

果然那船上役夫将坏的浚川杷拉上船之后,又换了一个新的,足足折腾了半晌,才把绳索重新调试好位置,又挪移船只,让两只船继续并行。

然而新的浚川杷才换上未有多久,仿佛只行了短短一段距离,这一回甚至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只是见得两艘船继续又停了下来。

一岸百姓俱都惋惜地“啊”了一声。

这一只新杷子,才走了多远,才用了多久啊?

胡二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中了邪吗?前头不是已经祭过河神了?”

旁边人摇头道:“谁知道呢!”

有人便住在左近,猜道:“我去岁被衙门征发来此做‘春夫’,挖过淤泥,此处河底泥土甚是坚硬,又有大小石头,这‘龙爪’不是给大石勾住了罢?”

岸上的百姓只是猜测,可船上的人,却知道得很是清楚。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沈存复被何主簿叫了过来。

这样的场景,谁人都不愿意去做那个解释的替死鬼。

沈存复并无办法,只好站在张瑚面前道:“可能是有石头在下头把这杷齿勾了,这浚川杷本就是木制,自然易坏。”

他实事求是地道。

因已是坏了两次,沈存复多少也摸索出些不对来,此时既是被问,便一并同张瑚说了。

“公事有所不知,这汴河当中,其实深浅并不相同,哪怕是只隔着几步路,也许其中有起有落,就能相差出几尺的高度。遇得水深之处,浚川杷不过十尺,怕是不能触及河底,那积年的淤泥,自然不能全数清动起来,便同给人乌龟挠痒痒似的,哪有什么用处?”

他想什么说什么,也不管这话中不中听,也不管此处又有谁人在,这一番话出口,会不会落了上峰的面子。

说了水深,沈存复还不忘补一刀水浅。

“若是遇得水浅之处,河底除却泥沙,另有碎石、巨石,一旦木齿被石头给勾住,想要用力拖曳,要不就是绳子断了,要不就是木头碎了,遇得不好,一个力道不对,怕是那木碇也要被扯起来。”

沈存复自觉说得又清楚又利落,可一船的人听了,无不觉得此人实在孤耿得过分。

李公义站在一旁,听得沈存复数落这铁龙爪扬泥车法的错处,只觉得刺眼无比。

他心思转得极快。

浚川杷出了这样的纰漏,无论如何,也不能延祸在自己身上。

看了沈存复一眼,又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张瑚,李公义阴测测地插了一句道:“听闻沈工在都水监中许多年,精通水利,也不似小人这般半路出家,竟是连水下多石,这木制之杷易坏之事也不知道吗?”

沈存复摇头道:“各处河道河底情况不一,下官确实不知此处乃是如此……”

听得他如此对答,李公义简直喜不自胜。

怎的有这样的傻子?!

这样大的一口黑锅罩下来,此人不晓得拨开就算了,居然也不懂得躲,还傻乎乎地迎了上来……

不砸你还能砸谁?

李公义暗自窃喜,只一瞬间,面上便露出了仿佛吃了大惊的表情,失声叫道:“沈工,今次章程,也是给你同高工核过的!我乃是半路出家,只知道这献铁龙爪扬泥车法论理应当有用,可道理毕竟只是道理,如何用,怎的用,还是得要你这都水监中的水工把着!”

他十分失望,道:“沈工早知有这般问题,为何不提前说!张公事这般信重你,你怎的能藏着掖着?如此大事,都水监正该上下齐心才是!如此隐瞒,如此怠慢,怎的对得起公事之信任,又怎的对得起百姓?!”

李公义转进这样快,沈存复都跟不上他的速度,一时半会,压根就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自己忽然就变成藏着掖着起来。

他只觉得那李公义说得乃是一派胡言,可口才实在不行,脑子也转不动,想了又想,过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怎的没有提前说了?”

复又转向何主簿道:“先前我就同主簿说过,这……这浚川杷之法未有先例,十分古怪,怕是行之不通,还请主簿转给公事听,此法……务要小心斟酌再行!”

何主簿的面色登时也变了。

一时场中但凡聪明些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这人怎么这么蠢?

这种时候,还把上峰拉得出来,本来那何主簿或可帮你好言几句,从中打个圆场,被你这般拉下水,还怎么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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