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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转回阁中大道恭喜,皮薄的卢语珠被她声声“大嫂”唤到面庞滴血。

可惜总有那煞风景的人,纪二丝毫不给面子,冷着脸在旁添了句:“大哥,爷爷跟前还未曾到过,何谈这些遥不可及之事?未免目无尊长。”

语珠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亏得有唐糖在旁劝慰。

遥不可及?纪伯恩按捺着知会二弟,爷爷其实早就表明态度了的,正是迫于语珠身份特殊,这才翘首盼着糖糖回来商议对策。难得今日陛下通达知意,肯一气下了旨,接下来万事顺畅,只是须得劳烦弟妹相帮操办罢了,这一切本就是爷爷的意愿。

纪二面上讪讪,显然此前从未听纪鹤龄提及此事,不仅没听过,他发现这里从头至尾就没他什么事情!

纪伯恩与唐糖继续没理他,裘宝旸不知打哪儿竟寻来一册官印的历书,供他二人翻了又翻,唐糖雷厉风行,不过一忽儿工夫连婚期都撺掇着大哥初拟玩罢,就定在三月初。唐糖打算索性在京城逗留三个月,待这门亲事落定再行西去。横竖现下大节,昆仑城中的工匠也都各自归家省亲去了。

纪二还有意见:“两个月就完得成三书六礼?未免异想天开。”

唐糖微愣,纪二一向管得甚宽,不过有她在的场合,此人还是极少发声的。

当初于昆仑域中,她为纪二言辞狠戾地唤作“杂种”,纪陶出事之后,他大约是心存愧疚,竟是收敛许多,素来也晓得生硬地呼她一声弟妹,并不论唐糖是否搭理。

今日难道这又是发的什么疯,打算用他从前那套对待大嫂么?

纪伯恩喜事当头,心境自是截然不同,好脾气地打着手势,告诉弟弟好些繁文缛节本就该当省却的。

那人依旧不大识趣,一脸不乐意地摆了礼数还欲说教,俨然纪府长辈。

纪伯恩只好接茬同他解释多事之秋,况且府上不同于前,原当万事从简。

大哥尚且耐着性子,纪二一张脸却居然差点臭了,冷道:“何处不同?纪府的门庭可曾坍了么?既然不曾,礼便断不可废。哼,他若见到你们这个样子,难道就会以为欣慰了?”

唐糖听得眉头一紧,纪二说的那个他,听者都晓得是纪陶了,裘宝旸恨得切齿:“这个天杀的。”

唐糖倒是低声劝他:“大喜的事情,你半句莫去惹他。”

宝旸自然委屈:“哥何曾欲惹……再说这是谁的大喜?他倒搞得他像是个被逼婚的。关他鸟事!有本事当初别将大哥往这儿带啊,纪爷爷都比他开化。”

唐糖生怕语珠听见:“喂,不看我,你看着我大哥的面子,也小点声罢。”

裘宝旸有些讪讪,到底知趣地点了点头。

纪二在意的正是语珠的身份,他打头天带大哥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为了教他练胆的,何曾料想过能有今天这出……这会儿估计在暗自呕血呢。

唐糖知道以纪二乖张独腹之心,说不定还自认是出于好意,他一心以为大哥这般人物,自当配以更好的良家贤妇。

这些年相见的机会固然不多,唐糖经年留守于西边那所噩梦之城做事,反倒是愈发能够理解磨难之后的纪伯恩。而今的他无法言语,一举一止落入旁人眼中,总免不了一番唏嘘:上天怎会忍心折磨这样一位儒雅娴静的美男子?

然而事实上……纪伯恩究竟何许人?

纪鹤龄当年若是奈何得了这个长孙,他便压根不可能跑去追随谢氏辗转沙场。连爷爷都无计可施的纪小将军,更何谈旁人?

故而纪将军这颗劫后之心,对何等样的女子动了情,又岂容纪二这个家中小弟置喙?唐糖暗觉好笑。

怎奈那人实在不怎知趣,还欲说教,裘宝旸看过眼,抢白他道:“幸亏有纪二哥在,我记得您二十来岁便成了亲,想必对那三书六礼什么的极有见识?还望给吾辈们多多赐教。”

纪二被他揭了疮疤,面上一阵青白,一语不发踱到门前去了。

小孩子最是不识烦愁,小醉大宝得知他俩能在京城玩到三月,欢喜得在屋子里上蹿下跳。

裘宝旸颇担忧他俩拆了屋子:“喂喂,你们两个皮猴子,大过年的,不将伯母的屋顶掀翻不算完是不是?”

纪伯恩笑盈盈同唐糖打手势:“幸亏这屋顶从今也可不要了。”

唐糖少见大哥这一脸幸福模样,赶紧帮腔:“大嫂,今夜得了圣旨,咱们再无留在这冷巷度除夕的道理。嫂嫂这便随了我归府,先在我的东院住下,我俩结拜个……哎呀不行,我又不能占大哥的便宜。我白长大嫂一岁,太可惜了!”

裘宝旸哈哈大笑。

纪伯恩转过身去给语珠悄悄比划:“我弟妹这一张贫嘴,愈发的随我家三弟。”目中含笑,亦含了泪光。

唐糖没有看到,只忙着一劲邀约。

屋中的人都没兴致理会纪二的情绪,卢语珠瞥瞥门前那个气包子,因为与他不甚熟悉,却有些不知所措。

唐糖压低了声:“嫂嫂不了解,只管当他不在就是。爷爷想要见你,他敢说半句?不信你问我大哥。”

语珠羞眼瞥纪伯恩,见他只笑吟吟地望着她,她像是即刻从眼神里读懂了,极低极低“嗯”了声,望望门前那个依旧是绿脸的瘟神,犹有犹豫。

纪伯恩没料到纪二这般不给自己面子,大过节的,当大哥着实不愿闹得不欢而散,对这别扭货竟有些无计打发。

唐糖向来是不理他的,只道:“宝旸你路子广,我托你件事。”

裘宝旸早就不忿纪二这副德行,也不管唐糖所求何事,故意高声殷勤应下:“托什么,尽管开口,哥总无不照办。”

“那便有劳你为我大哥租所宅子,短租三月,但找一所干净僻静,与府上离得近的就好,不苛求其他。大过节的我没别的门路,全靠你了。不过大嫂,今夜你可是没的推,一定得随我一道回府守岁去,爷爷是放了话的,今夜你不到准定不开饭,谁觉得不妥自己找爷爷说去。”

纪二素来道貌岸然好为家长,方才立在门前听他们私议半天,这会儿又听见这么一出,知道木确然已成了舟,一时还不气炸了。满脸写了“有伤风化”,又不好向大哥与唐糖发作,反转头将裘宝旸一通怒瞪。

裘宝旸如今倒是不再怵他,趁机接话打趣:“爷爷的意思?哎呀,这个法子两全其美,好过金屋藏娇。”

门前一张脸刷得又乌了一层,唐糖暗嗤,宝二这厮着实不厚道了,纪二当年在西京藏的娇,还是大哥的未婚妻子。这笔账……

宝旸一拍脑袋,却转了话锋:“还是真巧极了,杜三胖今早过来,托付给哥一串钥匙,说他手头有一排别人抵债的宅子不及租出去,他自己是大年初三就要赶去西京柜上的,身边那徐管事又下了南边探亲三两月回不来,故而托哥节后代办。就在纪府东边的三七巷那一片,好地方吧?还租什么?随便挑一间住着,三胖要知道哥租宅子给大哥,才三个月还敢收钱,不定怎么骂哥。”

“那太好了,代我谢他。”

“谢什么,镇远军公中私中的汇划是如何先后转去的杜记?三胖心中是有数的,他谢你且不及。”

唐糖笑:“那是皇帝看得中杜记,我实在未曾出过半分力气的。”

“得了,你们唐府同赵氏的那一本旧账,三言两语,哪个分说得清?”

唐糖一愣:“何出此言?”

“这不是有回听……说、说那百年老账要能翻一个明白,你那昆仑故土……”

宝旸顿住了,他忽而意识到,在唐糖跟前提这些未免残忍,而今莫说她那神秘莫测的故土,纪陶本是属于此间的人,此刻又身在何方呢?

要放在五年多前,什么长生之术,什么高祖百年前曾踏足过的昆仑幻境,别说赵思危不信,这些都是让他裘宝旸嗤之以鼻的奇谭罢了。

然而眼前这位,生得也实在不像是两个五岁孩子的娘啊。比之当年,糖糖身上固然脱却许多稚气,可人人都为岁月相催,瞧她的眉梢眼角,却何曾找得见一丝岁月风霜的印记?再联想昔日的唐岳嵩……

难怪皇帝要在西边建那个放生池,连一向只信自己的自大狂都信了邪,世间还有谁能解释此中情由?

他那句支支吾吾的话教唐糖听来,却是别样地愣了一愣,不会有旁的人告诉宝旸这些,赵思凡、必是赵思凡……只是她又是从何而知?

裘宝旸对这个皇帝的熟知远不如唐糖,按说赵思危待这妹妹再容忍,兄妹之间究竟还是存着许多疏离芥蒂,绝不能无话不谈到了这个地步……

“宝旸,你是不是从五公主处听说过些什么!怎不早说?”

裘宝旸莫名委屈,骤然红了眼眶:“哥……知道什么,能不告诉你么?”

当日宝旸身在别处,旧昆仑城内发生的惨事,他自唐糖这里略听过些,镇远军中流出一些,再由裘全德从席府带回来一些,裘宝旸原也是靠七拼八凑获知的全貌,他所知道的不可能比唐糖更详尽。何况裘老大人从来教导儿子:事涉赵氏家丑,原当全作不知才好。

宝旸是直肠子,唐糖知道他根本绕不过赵思凡,倒也并不欲难为他:“也是我想多了,你方才陡然说起那昆仑之谜,我还道你近日经手过什么要紧的旧卷宗……”

“唉,哥真是信口一说,思凡想必也是偶发一叹罢?明日初一,不宜洒扫,哥索性这会儿就去找人预备齐妥,大嫂明早才好入住。以南首那栋为最佳,哥便代为做主了。”

“好好,实在有劳。”

裘宝旸心头不大好受,他要真知道什么,冒死也得告诉她啊。以唐糖的神色,思凡难道当真有事瞒着自己?不会罢,事关纪陶,思凡当不能够……

这些年经了太多,宝二爷的心思愈发的豁朗。

好花不常开,好宴终须散,一辈子睁眼闭眼便过去了。纪陶这个媳妇样样都好,就是那死心眼的劲头,怎么就多少年如一日。

三爷这般通透个人物,在天若是有灵,怎也不教他媳妇变通变通呢?

他抹抹眼睛:“劳什么,哥走了,明早见。”

他还不及走,纪二倒是先他摔门出去了。

裘宝旸啐一口:“只许州官放火,自己一身的臭毛病……横竖同路,糖糖你也难得回来,我们同走罢。”

唐糖半打趣半告慰,同语珠道:“无须理会,我家府上是爷爷说了算,爷爷不发话也有我大哥当家,再无旁人说话的份。嫂嫂休要见怪,这么个小叔子,真还不如个怪脾气的小姑子呢,后者好歹还可嫁出去的……”

纪伯恩急打手势:你不要吓唬她!

小醉忽而冒个脑袋出来:“那我们将二伯父嫁出去!”

唐糖“嘘”一声,大宝猛地捂住了小醉的嘴,众人哄笑,这下总算将满心不安的语珠逗乐。

漫天碎雪,爆竹声愈发热烈,后巷的烟花照亮了半片夜色,有小孩子跑得近了也想来观烟花,冷巷亦渐渐喧嚣。

唐糖想,小醉的话不无道理,纪陶这会儿若真回来就好了,赶紧替那瘟神寻个伺候得起他的去处,早早打发了,不要妨碍大哥新婚才好。

**

大年初九那天夜里,唐糖终于造访了一遭皇宫。

宫里过年的气氛实在不如宫外来得浓重,上书房廊檐下只挂了两盏红灯笼,反将这寒夜衬得格外孤清。

赵思危这夜有些伤风,书房虽升了火盆,他身上依然裹得极为严实,见了唐糖他强抑欢喜,面上却是绷着,说的硬话:“田书吏飞檐走壁的功夫如今倒很见长。”

唐糖陪着笑:“是皇上约了我前来,自然行了许多方便,不然我活着是一定进不来的。”

“这般阿谀朕,是打算先礼后兵,好作法收了朕么?”

唐糖没理:“皇上那晚上要的佛珠,我身边正巧就有,今夜便带来了;我要的东西,皇上一定也备妥了罢?”

赵思危嗤一声:“我倒不知你几时从了商,染得满身商人的市侩气?同朕就只有交易可讲么?随便絮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就这样难?”

“呃……”切,最先标榜自己绝无废话,事事只讲交易的人不就是赵思危自己?

赵思危摊掌:“佛珠呢?还不快快拿来。”

唐糖大方递出去,赵思危接来手边只那么轻轻一掂,都未曾凑近了嗅,便觉一阵清冽清幽之气。

他扫了眼那珠串之上的细淡光泽,猜测是唐糖自己佩戴的旧物,总算有些得意,纳入袖中,声音略带些瓮声瓮气:“朕那夜就说了的,求你这串珠子,只为夜里数羊计数之用。你给我再上品的西域沉香,朕也只当寻常朽木的收,可别指望打什么如意算盘,以为送了个重器给朕,朕就得投桃报李。朕横竖是不识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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