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小荷新开,露滴微垂。
天蒙蒙亮,海棠刚起身,便被两个少男少女堵在了房中。
她跟他们耗了快半个时辰,眼见窗外艳阳起,她再也忍不住和他们过起招来。六十多个回合后,她喘着粗气咬着牙瞪着他们道:“干什么?显摆你们长本事了是吧?”
龙思齐喘气回道:“娘说你最近都不能出门。”
这人固执起来,谁劝也没辙,但是她有软肋,她幼年长于军营,见惯了钢筋铁骨,威武生猛的汉子,对着自家弟妹,怎么看怎么白皙娇弱,即便他们身怀绝技,武功不俗,在她眼中,他们仍是稍微用点劲儿,就能折断的花枝。
所以,她从来不舍得对他们动粗。
“起开啊。”海棠平复了下呼吸,lu起袖子道:“我说,你俩再逼我,我就不客气了啊!”
林见贤小脸一撇,翻个白眼道:“得了吧二姐,我和匀匀都能跟你过上六十招,你现在身体什么情况,自己没点儿数吗?”
擦!个小王八蛋!
“不让是不是?”海棠语气平静了下来。
俩小孩心中一凛,却一左一右往门边站定。
“不让。”
“不能让。”
“轰—!”
轰然乍起,屋瓦碎裂四飞。
缠不过俩小孩的海棠,另辟蹊径,顶上了梁。只奈何,刚钻出脑袋,便被突来的黑影给笼罩了起来。
“哗—!”龙纹龟背的大鸟,缓缓扇着黑色翅膀,堵住了她的去路。
屋梁上除了大鸟,白衣红裙的妇人,怒目瞪她,一脸不虞指着她身后的大洞:“今儿明儿,你都出不了门,给我在家呆着,老实喝药,吃饭!”
海棠僵着不动,一脸的不愿意。
这犟脾气是改不了了!今儿要不跟她说明白了,她肯定不会老实留下来。林凤凰叹了口气道:“巫族的事儿你别管了,有人谏言了。”
海棠听了一愣,讶异道:“谁?不会是大姐吧?”
“你大姐没你这么混不吝!她知道轻重!”林凤凰没好气道:“怎么?全天下除了你林朵朵,别人都是贪生怕死,毫无正义的人?给我回去老实呆着,你要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你就别认我这个师傅!”
不是大姐?那是谁?临都除了她,还有谁敢顶着满头刀子去陛下面前谏言。
“回去!”林凤凰见她神游,便大喝道。
“我回去,回去,还不行么。”海棠认怂,从屋顶洞利索的爬了下去。
“我不出去,你们俩去找月子安,让他下了朝赶紧来见我。”她爬下去对两瞪着屋顶大破洞的小孩儿道,她要知道,这个谏言的人是谁。
龙思齐没说什么,出了门子准备找人来修屋顶。
林见贤眼一翻,转身时便呛道:“找他干什么?旧情复燃呐!”
个牙尖嘴利的小王八蛋!
海棠吐纳两吸,大吼道:“去不去!”
“去!不去你还得拆房子!”小姑娘今天格外不怕她,边回呛边慢悠悠迈步离开。
衡阳王府,屋顶破洞。东国朝堂,平地波澜,风起云涌。
文武百官初初上朝未曾见到海棠,都暗自舒了口气,谁曾想,朝议时间过半,薛严得了一个小太监的耳语,跟着便附在皇帝耳边叨咕了几句话。也正是这几句话,龙座上的轩辕业跟着便是一声:“请她进来。”
接着,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纨服练裙,着一身巫女服堂而皇之走上东国朝堂的绝美姑娘,半跪大殿道:“青尧殿巫女顾清琬,叩见东皇,愿东皇,万福金安。”
一语毕,朝堂上诡谲的气氛,瞬息而至。
顾氏女!赫赫有名的顾氏女!她来干什么?!
月锦岚看了眼面色平静的轩辕业,对几道投来的视线摇了摇头。
今上,圣意难测。
所有人都读出了他的动作表情,便眼观鼻鼻观心,站定静待。
“你有何事要见朕?”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回回响出的声音,如箭矢,直射人心房,让人略感不安。
“昭明四十三年初春,言巫孝恩叛乱,自此,巫族被陷犹堕无间。清婉从巫数十年,阅巫族典籍无数,深知孝恩之事,非天下巫族之意。去岁发生的巫尸祸乱,由诸多巫族参战牺牲。清琬逗留临都,悉闻战事结束,东军凯旋。是故,特来为参战巫族请功勋,为百巫请命,为天下万巫求赎奴身。”
语毕,她俯身叠手,重重叩下脑袋。
百年之前,巫有常住之地,却不分国籍,巫者朝驻地皇族行叩首全礼,向其他国家皇族行半跪礼,此乃约定俗成之惯例。
如今顾清琬在东国朝堂行了全礼,只是向在场的诸位,强调了自己巫族的身份。她的态度不落人口舌,她的话,也毫无破绽。她将孝恩祸乱和百巫行径区分,而后阐明了她的观点,又说了自己是因为逗留在临都而特意入东国的皇宫,来谏言的。
“陛—!”
那边刚响起一个文官的高呼,便被轩辕业伸出的手给挡了回去。
“为百巫请命?为天下万巫求赎奴身?”他冲顾清琬跪趴的身姿重复着这两句话,而后道:“你凭什么?”
东国列官听闻轩辕业此言,都以为他对此事应是反对之态,不过有不少大臣,瞧着他这些年对巫族的作为,也知道,这顾氏女入宫,怕也是他故意为之。
他们的陛下,早就想着为巫族平反了!
“凭,巫也是人。”
这几个字,顾清琬说得铿锵有力,她缓缓抬头,眸色中的坚定在刹那震撼了诸多人的心。
这个姑娘,不一般呐!
“巫族身怀诡谲之力,岂可与常人相论?”轩辕业袖袍一甩,起身说道。
“巫乃血肉之躯,与常人比之,不过身负天授之力,当顺天道,从皇命也。”顾清琬再道。
“巫为奴身,乃六国新条之约,法典律例已定,朕也不能随意更改。”轩辕业眼中透着笑意落座道:“顾氏清婉,你求错人了。”
“恳请陛下发起六国议政,重新更改巫族为奴之律。”
顾清琬说完,又是重重一叩。
朝堂上先是一静,而后待众人反应过来,便炸开了锅。
“放肆!你……你……”
“六国议政,岂是你一个巫女能提的?”
“陛下,此女胡言乱语,恳请陛下……”
无数嗡然之声,顾清琬瞬间成了众矢之的,月子安轩辕睿站定一旁,微垂眼眸,心有不忍。
只是,还没到他们开口的时候。
“够了—!”片刻之后,轩辕业出声让嗡然消弭,他的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既让百官略微发泄了心中的不满,又给了顾清琬足够的暗示。
暗示她,六国议政,并不是你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达成的。
顾清琬跪在大殿中 央,而后在腰间悬挂的算囊中,掏出了一面精致的铜镜。
“此乃巫镜子月,它可凭诸人随身之物,窥得过往子时,发生在诸人身上的事。”她言罢,伸手朝空中一扔,那镜子,便在众人的注视下,悬浮在了空中。
“月都司,祈安王,不知可否借随身之物一用?”顾清琬问道。
两人一个拿了紧系脖间的挂饰,一个拿了贴身的香囊递给了她。
“陛下,皇宫大殿,怎可让这巫女随意施展巫术?”有人跳出来制止,月子安和轩辕睿一看,又是赵沫。
这个老匹夫!
月子安道:“赵大人,陛下还没有意见,您就有意见了,这要不知情的见了,还不知道这朝堂上,谁说了才算呢?”
这语气可以说非常不客气了,顾清琬见赵沫的胡子都气得往旁撇了撇,那头轩辕睿又道:“赵大人,还是陛下说了算吧?”
殿上的轩辕业冷着脸不发话,赵沫站定了一会儿便有些愣。
轩辕睿赶紧解了腰间的帕子递过去道:“陛下,赵大人被热中暑了。”
“那歇着吧。”轩辕业语调沉沉的。
赵沫确实是满头的汗,不过不是热的,是急的,吓的。他在耿直,也明白了轩辕业的态度,于是接过轩辕睿手中的帕子,站回了官列中。
“顾姑娘。”
“开始吧。”
两人一左一右站定顾清琬身侧。顾清琬感受到他二人给出的善意,心房暖暖的。这两人,亦是真心为巫族出头的人。
他们在船上拦下她的那刻,她便确定了。
谁为巫族出力,谁望巫族倾覆,谁的心真,谁的心恶,这些年来,她已经分辨的很清楚了。
列国朝堂怕是都这样吧,善意对待巫族的少,惧怕憎恶巫族的多。
这东国的帝君,亦是真心为巫族出头之人。
顾清琬收回思绪,她左手持香囊,右手持挂饰,不一会儿,那两样东西像是被什么气力曳引一样,亦悬浮在了空中,靠近了那面镜子。
“甲午年初夏,仲秋,隆冬,丙未年初春之战事。”
月子安和轩辕睿就觉耳旁一阵冷风掠过,他二人侧首转向风起处,就见站定中间的姑娘身姿旋转如花,烟雾便起在她裙摆。那些烟雾缓缓的飘到了镜子上,她迅疾的咬破指头,鲜血滴落,合着那些烟雾,入了镜子。
“轰—!”
旋即,轰声乍起。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声势,在镜面透过那层如幕般的烟雾,被放大在了这大殿中的每一个人眼中。